书摘2019
苏木七 / 2019-01-01
书单
面具后的女人(La Femme Cachée)
[法] 柯莱特(Colette)
她连忙掩饰自己的恐惧,努力控制自己。她开始了一段隐忍的双重人生,像一个低下而敏感的使者一样,躬身谦逊地亲吻那只怪物般的手。
但他复活的只是一个贫穷学生的暮景,法学院里靠浅蓝色的脱脂牛奶或酒精取暖的灰色早晨,简单配置的房间,细窄的碗和锌桶。他回溯往事,想从他的青春和往昔的黎明中寻求慰藉,但找到的却是一段低贱而苦涩的悲惨时光,他被困在一架铁床上,拖着垫了海绵鞋垫的鞋子,脸上像被扇了一巴掌那样滚烫……这个被遗弃的、知道自己无处可躲的男人徒劳地抵抗着日光的回归,因为每一天黎明时刻的晨曦都吟唱着一个残酷而熟悉的名字,重新打开他的伤口,他躺在床上卑微地流着眼泪,那伤口疼痛如新。
他从别的男人那里夺来这个漂亮的金发女人,她身材修长,就像一条腰带。他到处追随着她,多情地在她身边盘桓。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后来再没有他的消息。他成了一个失败者,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而这个胜利者——让我们把他叫作阿尔芒,把女人叫作艾尔西——也不怎么在意,因为艾尔西爱他,而且,他一心一意想要做的是,证明对他的新欢的爱,证明他是真心地在安置他们的二人世界——也被称为牢笼的东西。艾尔西配合他,像所有被爱情绑架的女人一样受宠若惊。他们游山玩水,过了几个星期的旅店生活。他们住在一幢湖边的别墅酒店里,在那里,他们真心相信他们进入了幸福的港湾。
艾尔西身后拖着的丝带、纱巾或长裙的下摆,就像一条断了的狗绳。
他们展露着自身的快乐,让喜好适度消遣和健康和谐的我们感到无聊和震惊。
她会像丢弃葡萄皮儿一样松开那年轻人的嘴唇,然后离开,到处晃悠,和遇到的其他人亲昵,再忘掉他们,直到疲惫后回到家,品味她源自决绝个性里的独立、自由和率真,品味作为陌生人的那种寂寥空虚而又毫无羞愧的、怪异的愉悦——就像这次百无聊赖之下单纯的外遇里,一个小小的面具和奇怪的装扮让她品味到的那样。
“但我不能把这些告诉克劳蒂,”格雷夫人内心焦躁地想,“不,我不能。如果我告诉她,因为她父亲那手指滑过嘴唇的姿势,我差点儿离开他,克劳蒂会笑话我的。她不会明白的。这也是我不能告诉别人的。在婚礼的晚上,人们会在新娘的耳边悄悄地说点儿让人害臊的话……但我永远没法跟她谈起毛巾的边缘或者在她父亲唇边缱绻的手指,或者……啊!够了!够了!她,她也会对我隐瞒实情……那些琐碎而可怕的事情,婚姻生活的霉斑,男人残余在本性里的孩子气和呆傻……”
她穿着一件银色礼服,腰带上别着几朵黄色的玫瑰,拿着一把硫色的羽毛扇子,头发精巧,染成清秀的淡黄色,仿佛一件和玫瑰、扇子一起买回来的装饰品。
卡萨尔的玻璃纱帽子、英式绣花裙子、长长的玫瑰或兰花色的纱巾像旗帜一样拍打着码头,她身后的几个男学生快步赶上去看她的脸,那张脸像化了妆的骷髅,石蜡轧花渗到她脸颊的皮肤上,脖子紧贴在细条纱巾里。
她全身挂着珠宝,粉红得像上了蜡的水果。
她的每一次手势和叹息都让她的钻石发出刺眼的光芒。
德·拉乌尔奈利夫人没有认出自己,她感到不舒服。就像一个画家给在阳光下晒褪色的风景画上色一样,她用粉底补了补裸露的耳朵、太阳穴和眉骨下方,将整张脸用不常使用的粉底涂了起来。
B夫人头发金黄,身材苗条,穿戴得仿佛刚参加完一场高雅的晚宴,而非接待两位因汽车故障而来的暂歇者。她的眼睛清澈得令我惊讶,微小的光泽都能遮掩她双眼的浅蓝色。她的眼睛一会儿变成她裙子一样的浅紫色,一会儿变成扶手椅的绿色,或者在灯光下闪烁,呈现出短暂的波纹红,就像暹罗猫浅蓝的瞳孔一样。
我在想她的面容是否与她心不在焉的眼神、她空泛的友善、她偶尔梦游般的笑容匹配。在这三小时里,不管怎么样,这个梦游一般的人非常殷勤地努力让我们开心,而我们的司机在B先生的修理师的帮助下,正在维修我们的汽车。
但她浅蓝的眼睛里几乎完全空洞,除了一丝遥远的黄色火焰——那是灯光映照在茶壶鼓鼓的腹部上的倒影。后来她起身给我们倒了杯滚烫的茶,里面散发出朗姆酒的香味,以便我们“赶夜路”。
壁炉上方没有灯,屋中央的灯光也远远的,只有炉膛里的火噼里啪啦,光影阑珊,给这个年轻女人染上一层光晕。她突如其来的活跃让我想起人们点燃灯光时金丝雀在笼子里快活地醒来的情形。
艾琳预见了之后一连串的日子:她将作为向导,在壁炉旁吹嘘贝壳壁炉架,金属锻造栏杆,塞纳河,褪色的木工……突然,带着猛烈的渴望,她想要一栋可以像她的朋友那样凑合过日子的小房子。在那里,她的朋友和一个年轻的画家生活在一起,两个脏兮兮的房间到处都是烟灰、污点,但充盈着争吵、笑声还有和解。同时,她几乎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充满苦涩的冲动,想要冲向那个兼做公寓的画室——你得在某处活着!一个家庭,有双方的父母,三个一模一样、就像三只纯种小狗的孩子……狭小、充满生命气息的房子里暖气足足的,从高处射进画室的日光照在三个小孩子光光的身体上……艾琳突然伸手把电灯关掉了,当公寓里美丽的旧秩序消失后,她叹了口气,松懈了一些。她把屏风和安乐椅从灯下移开,拉上窗帘,穿上旧保暖衣,小心地关掉客厅最后的灯,像面对着敌人一样退出来,手里拿着侦探小说、三明治和鱼子酱巧克力,来到洗脸池和淋浴的空隙里,在一张放在那里的稻草椅子上坐下,开始消磨她的夜晚时光。
这个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因她率性的青春而留下了再也减不下去的圆润。
两年来,爱丽丝和莉莉心甘情愿地退隐一隅,过着虔诚的独居生活,来往的朋友要么是一些善意的女性朋友,要么是一些老友故交。在老去吗?唉!是的,老天,在老去,是得慢慢老去……在这幅年轻的肖像的眼睛下变老,在美好回忆的光辉里变老……在身强体健的时候变老,在轻松的短途旅程中变老,在精致小巧的一日三餐中变老……
一位年轻女子唱出了一首歌的第一个音符。那声音尖锐丰富,穿透力极强,画家屏住了呼吸,视线停留在窗外,仿佛在等待着看到那声音飘过,像一个铜球、一朵圆润的花,或者汁液滴落的鲜果那样。
他放下左轮手枪,开始在树的主枝上画一只灰色的鸟,一只正在唱歌的鸟,它的体内胀满了旋律,头朝向逼仄的天空,不停地歌唱。
画家沉浸在鸟儿绚丽的羽毛和黑玉珍珠般的眼睛里……夜晚降临了,仆人走上楼来,她端来晚餐,发现画家站立在他的画布前,一旁放着被遗忘的手枪。他已经画完了鸟。现在,他正在用当天剩下的最后的丁香色铅笔在光秃秃的树脚下勾画一朵尚未盛开的花朵,它从沼泽地里升起,它的花瓣受尽摧残但又坚定不已。
她嘴边的话迟疑着,脸上笼罩着困惑和痛苦的表情,像一团让我忘记她肤色、丰满身材的乌云。
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里,而是外面太冷了……一进来这里,能感到空气就像一床羽毛被子那样温暖。童年时,冬天我盖着一床巨大的云朵似的、优质的鹅绒被,被子包在马塞林红的丝绸里,上好的鹅绒非常轻盈,散发出神秘的温暖……但在这里,我简直感到窒息。空气里充斥着茶室的味道:杏仁奶油、酥黄糕点、滚烫的煮过的茶叶、朗姆蛋糕、掉到灰烬里烤焦的面包屑,尤其是香水,女人的香水……对一些调香师缺乏制约,香精的生产也被放任不管,非常危险。而女性的嗅觉常常是原始而粗糙的,她们会尝试所有瓶子里的东西。当归花淡淡的薰衣草味、天竺葵黏稠的玫瑰香调、添加了毫无意义的树脂的香草精油、柏油味的水仙花、紫丁香酸、抹着胭脂的康乃馨、佯装成琥珀的安息香,还有所有模糊的香味,蒸馏过的花床不可避免地散发出野防风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们疏远后,双方都怀着尊严,谨慎地哀悼她们伟大友谊所带来的悲伤
”在内心深处,她们怀着一种幼稚的震惊,接受了彼此的冷漠,然后释怀,并感受分开所带来的大大的好处。
珍妮的内心不再为安德娅而涌起任何涟漪了,她平静地想象着安德娅那有点儿“阿拉伯后宫香料味”的香水,戴着大手套的粗大手掌。但在她的心底,有一种柔软的妒意,一种遗憾,像一个孩子的内心那样刺痛着:她想要那三只遛弯的热情的狗,想自在地叫它们的名字,她想在林间小路上留下两行橡胶脚印,她希望冲着雾中的湖水,在接骨木的伞形花朵和站满山雀的树枝前,张口随意说几句应景的闲话,然后第二天,再重复这个天真而欢快的习惯。
在从前的日子里,对于那些年轻的刺绣工而言,坐在母亲宽松的裙子遮挡住的硬邦邦的小板凳上是多么令人难忘!母亲的权威让她们多年来都那样生活着,她们很少起身,除了去更换丝线,或与陌生人私奔。
上帝也许会认为贝尔加索是个经常犯迷糊的单纯孩子,喜欢睁大眼睛直截了当地提问。但是,她太贴近真相,太率性天真了,她不可能不懂:在最堂而皇之和最令人不安的本能面前,一切本性都会迟疑。而明智的做法是,当面对真相时,浑身颤抖,一言不发,或者不说真话。
在那个年纪,各种不良念头都向青少年伸出魔爪,就像有着无数小钩子的苍耳粘在头发上似的。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会经历很多风险。我拥有的极大的自由让我面临更多的危险,而我觉得危险是无边际的。
“那是因为坦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坦白就像……比如说……是的……就像你的身体里有一个陌生人……” “像有个孩子?” “不,不是一个孩子。要是一个孩子,你知道他将离开你的确切日期。而忏悔会在你毫无预料的时候突然爆发,它伸展着它的四肢,来去自如。它叫喊着,蹦蹦跳跳。那个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杀人犯只不过是给自己的忏悔伴舞。”
小镇的灯光与二月里提前来到的蓝色薄暮糅合在一起。我用前额推开粗织平纹细布窗帘,把手放在窗锁上,感到一阵令人愉快的眩晕,就像在梦中飞行和坠落。我握着窗栓上造型奇异的铁扣,它是小美人鱼的形状,这些年来我从未忘记它在掌心里留下的触感。我情不自禁地猛然转身,心中充满了疑问。
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才从我长期的经验中发现,比起了解未来的渴望,了解过去对我有着更为猛烈的诱惑力。从当下抽身,追溯过去的脚步,突然发现一段崭新的从未留意的历史给人一种非凡的、难以描述的冲击。马塞尔·普鲁斯特在烟的浅蓝色迷雾中,身患哮喘症大口喘气,书页从他身边一页页落地,他追寻着已经定格的过往时光。作家并不会有意去热爱未来或去追寻未来。他们已经受够了不断地被迫为笔下的角色创造未来,为此,他们只能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汲取灵感。
无论什么时候,当我扎进自己的过去时,总是感到头晕目眩。当过去出人意料地浮出水面,在当下之光里扬起美人鱼一样滴着水的头颅,用深不见底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只得更疯狂地抓紧它。它不仅让我看到过去的自己,还向我展示了我希望成为的样子。
这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有时这事就像因为藏了一小段头发而难以愈合的伤口。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记忆能像这些没有盘子、餐具、餐布的午餐或是骑着自行车的探险那样可贵。凉爽的天空,雨滴,雪片,稀疏的锈色的草,温顺的鸟儿,这样的田园生活适合那种毫不快乐、内心满是惊惧却又充满顽固的希望的状态。在这样的生活中,我成功摆脱了那段不快乐的情绪,那段经常使我涌出几滴内敛又克制的小小眼泪的情绪,那段没有暴风雨的悲伤,那段有着糟糕的开头和因而有了更糟糕的结局的爱情。有没有人想过,当止痛药抑制住我们遭遇的巨大伤痛时,记忆会不会从我们脑中轻轻溜走?在别的文章里,我曾把记忆比作书的章节之间用于布置空间和顺序的“空白”。我应该非常喜欢——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很喜欢——把它们称作“仁慈的空白”。在那些日子里,工作、友谊、闲逛成了我生活的主要部分,而爱情则逐渐消亡。
我过去常常,现在也是,将一些特殊的、不起眼儿但抚慰人心的东西比作给湿黏土上的釉、细嫩的树枝,或者用来缠鹬的瘸腿的绷带。当你看了一场非常平庸的电影,你便可称它为“鹬的绷带”。但在聪明的朋友们陪伴下的那些夜晚——他们知道被伤害的感受,已经不再相信,却仍无所畏惧,在这样的陪伴里,往往这个绷带会被解开。听交响乐的时候,这个绷带也经常被撕裂,让我感觉像被剥了皮一样。那些沉稳而不太在意的声明或预言,对我而言就像绷带和甘菊茶一样。